图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网

2023年10月13日，山西大学哲学学院“任之讲堂”2023年秋季学期第三讲（总第40期）特别邀请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山西大学名誉教授韩林合在山西大学哲学学院学术报告厅作题为“康德物本身学说的困境及其出路”的线下学术报告，山西大学哲学学院梅剑华教授为点评嘉宾，江怡教授主持。

江怡教授主持讲座

　　讲座开始，韩林合首先解释了“物本身”一词的翻译问题。他认为，相对于中国化的“物自体”、“自在之物”等译法，“物本身”这一译名更符合西方语境，即从一个事物本身来看该事物，从其本身来思考该事物。韩林合指出，康德的哲学学说具有宏大的体系建构，其根基就在于“物本身”学说。关于康德的“物本身”学说，学界主要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双面理论”，认为“物本身”就是在不考虑时空位置的情况下看待的日常的经验对象；其二是“双世界理论”或“双对象理论”，认为“物本身”是一种超感性的、超时空的对象，处于因果链条之外。韩林合指出，“双面理论”并不是与“双世界理论”必定全然相对的立场，在特定理解下，“双面理论”实际上预设了“双世界理论”。

　　然而，韩林合认为，当代居于主流地位的“双面理论”实际上很难自洽，因此他不持支持“双面理论”，而是支持传统的解释，认为当“物本身”刺激我们的感性或感觉能力时，我们便形成有关其的杂多的感觉印象，将这些杂多的感觉印象放进特定的时空次序之中，以形成有关该事物的显象。空间是所有外感能力的显象的形式，时间首先是内感能力的显象的形式，进而也是外感能力的显象的形式，因此是所有显象的形式。因为显象是一种表象，就表象来说，无论其是否以外部事物作为对象，就其自身来说均是心灵的规定性，因而均属于内在状态，而内在状态均隶属于内部直观的形式条件，进而隶属于时间。也就是说，一切显象均必然处于时间关系之中。

　　韩林合指出，人作为一种特殊的有限的理性存在物，其直观方式是被动的，要依赖“物本身”刺激我们的感官。作为纯直观形式的时间和空间，来自主体，进而来自主体的心灵，因此，刺激感性的事物就其本身来说并不处于时空形式之中。在此，康德的观点遇到一个难以克服的困难：按照通常的理解，刺激是一种因果关系，而因果关系应当是一种存在于时空事物进而感性事物之间的关系，但是“物本身”恰恰不处于时空之中，因此“物本身”似乎根本就不可能直接刺激我们的感性。针对这一难题，解释者们提出了许多不同的处理方案，但这些方案也各自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

山西大学名誉教授韩林合作题为“康德物本身学说的困境及其出路”的学术报告，山西大学哲学学院梅剑华教授点评

　　韩林合指出，康德“物本身”学说面对的另一巨大困难是：按照一种经典观点，时间和空间是世界中所有具体的个体事物的个体化原则（principium inpiduationis），相应于具体的个体事物，不处于时间和空间中的非个体事物的“物本身”应当只有一个，而非多个，更不可能存在无穷多个“物本身”。但是，按照康德的理解，“物本身”恰恰是无穷多的。在他的相关著作中，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复数形式使用“物本身”的德语词“Dinge an sich (selbst)”。这构成康德“物本身学说”的另一个难以克服的内在矛盾。

　　《纯粹理性批判》出版后不久，哲学家们便注意到了物本身学说的重重困难。叔本华对该学说进行了系统澄清和批评，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世界之为意志和表象”的理论。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源和本质只能是“一”而非“多”，而且只能是他所理解的意志，世界中的一切现象均是这样的意志的客体化。但是，叔本华的这个理论也面对着众多困难，其中最大的困难是：不含任何区分的意志如何能够有所谓盲目的冲动或无穷的欲望？

　　韩林合不赞同叔本华有关物本身就是意志的观点，他认为，世界的本原和本质只能是不包含任何区分的世界整体，即世界整体本身，进而是所谓绝对的一，或者说“至一”，既非多，也非一之“一”。而庄子的“道”恰恰就是这样的至一。“道”概念源出老子，但是老子对于“道”谈的不多。《庄子》中大量谈到这一概念，并对“道”进行了具体刻画，构建了自己的“道”的体系。庄子的“道”有几个核心特征：第一，“道”不占有时空位置，不处于时空之中，并且无穷无尽；第二，“道”生成万物，并且管理万物；第三，“道”包容万物，并且还遍在于万物之中；第四，道构成了万事万物的本质或本原；第五，“道”不生不死，是永恒的。韩林合认为，根据“道”的这样一些特征，我们可以将其解释为作为整体的世界，即所谓“大全”。

　　韩林合进一步指出，这种理解还不是最终极的。因为世界整体仍然含有各种各样的区分，大全就是所有事物的类聚、集合，大全之中包含着各种各样的事物，千变万化的事物。“道”最根本的意思应当在于不含任何区分。因此，要了解道为何“物”，我们就要去掉世界中的千变万化，去掉千变万化所依赖的多种多样的事物。最终，我们要将我和物的区分给去掉。不含任何区分的世界状态就是世界整体本身。世界整体本身才是“道”。以这样的方式理解“道”，庄子和老子的深奥的关于道的论述就不难理解了。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至一”概念来自于庄子，庄子认为在最初的人类世界中，人与外界是一体的，没有区分。韩林合主张将庄子的“至一”活用到对“道”的理解中，将“道”理解为“至一”，即“绝对的一”。老子所谓的“道生一”之“一”当指原始混沌之气。“二”指阴阳二气，“三”指世间万物。作为“一”的原始混沌之气显然不同于道，这个“一”是指与二相对，而非无所谓一和二区分的“至一”。由此可见，老子和庄子所谓的“气”已然是他们用于描述现象界的统一性的概念了。

　　韩林合指出，世界的本原就是“道”。作为本原的“道”生成万物，它自己并非万物之一，而是一切生成的基础。“道生一”中的“生”，不是“一生二”中的“生”。“一生二”中的“生”是一种因果关系，但是“道生一”中的“生”不是一种因果关系，而是类似于叔本华所说的作为“物本身”的意志与世界中的事物之间的客体化关系。叔本华认为，作为“物本身”的意志和世界中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不是刺激关系，而是客体化或显现关系。

　　韩林合指出，庄子不仅像老子一样断言“道”生成万物，而且断言“道”遍在万物之中，“道”甚而还包含万物。通过将“道”理解为“至一”的方式，我们不仅能够令人满意地解释“道”生万物，而且能够令人满意地解释“道”的三个重要特征的相容性。

　　最后，韩林合指出，康德物本身学说所面临的巨大困难是由他所坚持的如下观点导致的：我们通常感知的每个事物似乎都有一个作为其根据甚或原因的“物本身”。如果我们放弃这种观点，转而认为“物本身”不是多，而是绝对的一，即“至一”，那么，康德的困难便得到了消解：所有事物实际上均只是人们借助于各种各样的概念对作为物之初的“至一”或“道”所做的各种“划分”进而整理之结果；“至一”或“道”构成了它们的最终根据，但并非构成其通常意义上的原因，也并非构成通常意义上的决定者。但是，如果没有“至一”或“道”，便没有任何事物。通常意义上的因果关系（包括刺激关系）只能成立于通常的事物之间，而非成立于“至一”或“道”与它们之间。常人只能生活在由通常事物及其关系所构成的现象世界之中，而不可能生活于与“至一”或“道”同一的境界之中。只有体道之人或至人，才能生活于这样的境界之中，这样的境界就是庄子所谓的“逍遥游”的境界。

讲座现场

　　在点评环节，梅剑华指出，韩林合教授指出了康德物本身学说存在的问题，并对这一重大基本问题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显示了韩林合中西哲学研究上深厚的积淀。他表示，做哲学既要在本领域内钻而精，还要有面对哲学重大基本问题时思考的勇气与能力。讲座提出的对“道”的阐释新颖独特，对中国哲学中的“气”概念也给出了一种非常独特的理解，非常具有原创性。

　　韩林合回应道，中国古代的思想资源可以帮助我们更为深入地理解西方哲学，而对西方哲学经典的系统的阐释也可以促进对中国古代思想家的理解。这是一个相互阐释的过程。韩林合认为，在对哲学研究有了一定的了解后就会发现，所有的哲学问题都是勾连在一起的。因此，每个哲学研究者都应当怀有构建哲学体系的理想。当然，满足于探讨专精的哲学问题也是可以的。他自己更倾心于借助前人的工作来思考一些大问题，在此基础上推进这些重大问题的研究，争取作出超越于前人的贡献。

　　在问答环节，报告厅内听众提问非常踊跃。韩林合对“关于康德的物本身学说存在的问题，西方哲学家斯宾诺莎提出的解决方案与中国化的解决方案之间有什么异同之处？”“如何看至一与无之间的关系？”“气如何做到既不在现象界又可以用来描述现象界?”等问题都作出富有启发的解答。

　　（山西大学哲学学院 董化文/供稿）